【GS】色·戒-03 蝴蝶梦 尾声

03 蝴蝶梦
琴酒见过无数的美人骑马的模样。
但今天这位可让他记忆尤深。
今天的巴黎漫天大雪，满天的雪花就像一团又一团的鹅毛，落到地上，又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紧紧抱着。
琴酒坐在阳台的玻璃门内，握着红酒赏着雪。他正在感慨，下雪天是多么的无趣，不能纵马，不能打猎，只能看着这骨灰般的雪花。
这时，从茫茫白雪中窜出了一个红衣少女，她骑着一匹红棕色的马儿，一路长驱直入到他司令部大门口，他看见这少女给门口的岗哨出示了一个证件，随后卫戍拉过了马儿，那少女在另一位士兵的搀扶下下了马，然后就远远地、直直地朝他奔跑了过来，冰雪狂风卷起了她红色的袍子，她像是冰雪中绽放开的一朵红玫瑰，冷风吹起了她柔软的白色裙裾，她棕色的小皮鞋在雪地上烙下了一个又一个脚印，那串脚印一直朝他蔓延而来……
她穿着白色长裙，他一眼就看到了裙子上洒落着的血点子，他倒不惊讶，也不恐惧，他平时见的那铺天盖地的鲜血，突然见到了少女领口上，裙摆上的血迹，他突然觉得这是那么地美好。

于是为了这份美好，他推开窗子，从那近一人高的窗户上跃下，快步走了几步，那少女便紧紧地扑入他的怀抱。
他也紧紧地抱了回去，之前所有的心结都不再需要言语。
“将军，我……”雪莉语塞，她怎么也说不出自己悔不当初，现在大梦初醒，这才知道她真正应该跟随的人是谁，这般无耻的话语。
琴酒倒像是早已料到一般，低下头，近距离地品味着她呵气如兰的话语，她冷得发抖，琴酒伸出一只手将那两只通红的小手按在了自己胸口，轻轻摩挲着，想要将温度传递过去。他言语带笑，像是根本什么都不在乎：“怎么？突然清醒过来，抛弃了那些懦弱无能的男人？是想说这个？”
雪莉的嘴唇颤抖着，想说什么，却没有说出来。
他又说：“雪莉小姐一看就没有打过猎，在丛林的世界里，竞争可比人类残酷一百倍……如果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权势，可以影响到美人择偶时的考量，我只会觉得骄傲……就如英国人的俗语说，爱情和战争都是不择手段的……并且充满了胜利的喜悦。”

他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像是一道魔咒，明明是在胡说八道，却好像是那么理直气壮，她被很轻易地说服了。
她小脸一红，手指不自觉地开始在他胸前的扣子上捻转着：“谁要做你的配偶……我又不是动物……”
“人都来了……”琴酒的眼光落到远处，侍从官正忙着把雪莉带来的小箱子带到楼上，“行李都打包来了，现在想躲？”
她这才清醒过来，她忘了说正事，她踌躇不安道：“我……将军……我……我杀人了……”
“所以……”
“所以？”她茫然地看着他。
“小姐，这又如何呢？”
“我杀了人……”雪莉又强调了一遍。
琴酒依旧保持着淡然的微笑：“我也有一些……喜欢杀人的小毛病……”
“可是……”
他的手指轻轻按到了她唇上，制止了她多余的担忧，随后顺着她的肌肤滑到了她的侧脸，调戏一般轻轻刮了两把，像神父在劝慰一般诱惑道：

“嘘……那个人能把你逼到动手，一定是该死之人，你做得很对……”旋即，他话里有话道，“你只是替我执行了一个命令，我应该给你嘉奖……这用民间俗语说，该叫什么？”他俯下身，在她耳边轻声诱惑道：“夫唱妇随？”
雪莉的脖颈被他的呼气喷地有些痒，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。
就在琴酒想进一步说更多调戏的话语时，伏特加的声音从他后头响起：“大哥，特务处刚发来了急电……”
他严肃着脸回答了伏特加几句德语，雪莉的听力无法完全捕捉到信息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。说完后，他无奈地回过头看着雪莉说：“看来，我应该找个时候，给我的部下进行一番……情商和观察力的教育，不然我真怕他们下次会在……特殊的时候，突然喊我去处理情报……”
雪莉伸着指头把他推开些：“你想得美！你忙你的，我自己上楼……”
雪莉在琴酒的卧室中，享受了片刻没心没肺的福，她把什么家国，什么正义都抛到了天外，她放肆地坐到了他的沙发椅上，将一双小脚摆到了他的桌面上，得意洋洋地享受着最高待遇。

她还放肆大胆地打开了最高军官的特享，里头什么都有——罕见的糕饼，最高级的水果罐头……雪莉一点拘谨都没有，伸手就抓了一个出来，明明还是下午茶时间，她就跟司令部的女佣人点了一份牛排餐。她可受够了在红磨坊里时时刻刻要注意优雅仪态的日子。
现在，她坐在窗边一边赏雪一边大快朵颐，琴酒却恰好掐着这个时间回来，正好看见了唇角沾着黑胡椒汁的雪莉。
她小脸一红，急着找手帕，手忙脚乱之间，手帕掉到了地上，她想去捡，刀叉却也跟着掉到了地上。
琴酒轻轻地笑了一声，他踩着军靴走到了她身畔，以单膝下跪的姿势，捡起了地上的手帕和刀叉，放到了一旁，他欣赏着雪莉的慌乱，笑道：“你慌什么？我第一次见你，你就敢冲我骂粗话了，还怕看见你更多的丑态？”
他掏出自己的手帕，轻轻抹去了雪莉脸颊的酱汁：“何况，也不是丑态……”
他直起身子，拉过一旁的椅子，直接坐到了雪莉边上，雪莉看他坐得那么近，开始拘谨了起来，认真地拿过刀叉，标准地切着牛排，一不留神，牛排被她滑开了，琴酒握起叉子，精准地捅稳了它，然后拿过刀子，将牛排切开，又拿过了雪莉的叉子，将一块块小牛排，叉在了一起，成了一串肉串，递到了雪莉面前。

就好像是在说，在他面前，她什么样子都是可爱的。在他面前，雪莉是可以放肆的。
这一晚的旖旎，也顺利发生了。
以雪莉的身份，她并不属于一个艺伎，就如那个日本富商所说，艺伎要成为艺伎，她要先出售自己的初夜，法国人不懂这个规矩，因此看够了雪莉的舞蹈，能有幸和她聊聊天，请她看剧场演出，便觉得十分有幸。
而雪莉接受的也不是正常的婚恋教育，她会一些调情的小伎俩，这种小伎俩，把她视为竞争对手的贝尔摩德不会教她。年幼的雪莉只好花了好几个金币，请教了一位真正的法国妓女。
那妓女起初还嘲讽她，觉得你们这些出卖歌喉的舞蹈的艺伎们，居然也有要请教她的时候。
不过收了钱，这个老师必须当，这位女士教了雪莉很多调情的手法，只是雪莉学得很不认真。她对此有着强烈的抗拒。
女士问：“怎么了？难道你不想成为红磨坊的头牌？”

雪莉解释道：“不，我只是想生存下去。”
“我们必须讨好男人，不然会饿死，不是吗？”那女士说着，随后她笑着捏了捏雪莉的脸，“想开点就好了，妓女和妻子有什么区别呢？她们服务一个男人，我们服务很多个男人，她们惹恼了一个丈夫会失去经济来源，我们惹恼了一个男人至少还能自由地换一个，我们在做的事，妻子们也在做，我们只要够漂亮，甚至不用讨好男人，都有男人主动地来讨好我们……小姐……”那女士静静地凝视着雪莉的大眼睛，“小姐，我从来没有在一位舞娘的眼睛里，看到过这么坚定不屈的目光，你会有大作为的……就看你想要做妻子，还是做别的什么……”
当时雪莉摇了摇头：“抱歉，这两种都不是我要的……我想就算是我一个人，也可以好好活下去。”
那好心的女士笑了笑，也许，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决策。她遇到过很多女孩子，大部分都想成为一个妻子，或一个顶级的舞娘……这位年长的女士对雪莉说：“既然这样……我只能对你说，先苟且地活下去……再好好活。”

于是后来，雪莉白天从来不在红磨坊里待着，她会去外面走走，她会穿戴整齐，溜进一家书店，她会偷偷翻阅她感兴趣的书，直到书店老板来轰她，那么她就换一家店，继续看。她牢牢地记住她看过的每一个故事里的女孩们。
每一个故事里的女孩们，都得到了上天的馈赠，通过她们的美貌，得到了仙女的帮助，得到了王子的爱情。
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，多美的一张脸……
也许这张脸帮了她，但并没有给她她想要的生活，可见这是多么可笑的笑话。
贝尔摩德帮她化妆成男人，她跑去男校附近的书店，那里都是推荐给男孩们看的书，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，这里的书不是这样教育孩子的，它们教育孩子，只要你够勇敢，够坚强，够聪明，敢于冒险，敢于挑战规则并打破规则，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。
这才是她要的。
她开始创造了她雪莉特有的、无人敢模仿的调情手法，姑娘们都被骗了，也许男人是会喜欢柔情似水的女人，但是他们更喜欢挑战，尤其是希望这个无人能“驯服”的女人，唯独对自己温柔。雪莉就是这样，“收割”了琴酒将军。

但她心里很清楚，那一切都是手段，是她想过自己生活的手段。
包括房事。
只是她仿佛性冷淡一般，对着谁都没兴趣。她满脑子都是那位年长女士所说的“妻子和妓女”的区别论。
她接受不了卖春性质的爱情。
直到这一刻的到来，她突然发现，她一直厌恶的“做那事”，原来只需要发生在相爱的两个人身上，那么并没有那么让人讨厌。
她甚至主动地抱住了他，从不低头屈膝的她，第一次像一条柔软的藤蔓，攀援在了他的肩膀上。他高大的身躯之下，像是容不得半点反抗，也不需要反抗，她一双手指像人走路一般，一点点抚触着他肩膀上坚实的肌肉块，倒是把他逗地有些发痒，他轻轻捉住了那只手，那双小手上，有多年练习弹琴和扇子舞的薄茧子，他有些心疼地轻轻揉捏着，低语道：
“雪莉，我遇上你，怎么这么晚……”
他应该再早点来到巴黎的，在所有人之前，他应该抢在所有人之前就把她抢走了，免得她多此一举，还得绕那么大一环才遇到他。

他的呼吸里有着一股酒的味道，金酒，和他的称呼一样，雪莉很爱闻这种刺激的杜松子香味，只是被他呼出气来，却好像多了一份味道，闻着就让她醉了。
她想起了那幅世界名画《金酒小巷》，因为金酒的魅力，所有人都放肆地享用。为了这醉人的美酒，全民都堕落了。
在历史上，几乎所有的黑暗时刻，酒精都会成为人民的救星，所有人都期待着酒精的麻醉，苏联人的伏特加就是一个典型。
这岁月太漫长，太寒冷，为了能不断地沉浸在那短暂的快乐中，大家都不惜一切代价地追逐着片刻的欢愉。
他一手环着她的腰，一手缓缓抚摸着她的侧腰，狠狠地却又缠绵地吻着她，这次的吻毫无绅士的修养，反而透着可怕的占据，就像那仿佛乌云一样的黑色戎装的士兵，排山倒海而来，无法抗拒。
是的，就是在Gin的引诱下，就让那些多余的精神束缚见鬼去吧。
靠在他肩头睡着时，她的手指一下下拨动着他的头发，心里想着：

好吧，将军，这一次你赢了，漂亮的一仗。
————
任何战争，都需要来自富豪的“军费”，有时会假惺惺地从富豪那里达成不公平的交易。琴酒将军自然也有这个需求。司令部偶尔会有豪车进出，时常有大型舞会。雪莉可不爱去，她总是一个人窝在琴酒的卧室里，看下雪看炉火。
这一日琴酒握着一盒糕点来找她，她打了个哈欠，懒洋洋地抬起头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田中先生给的礼物，一盒日式糕点，我想你可能爱吃，就拿来了。”
雪莉看了看糕点，又看了看琴酒，说：“嗯？你平时都只拿一块切好的蛋糕过来，今天好大方，一整盒呢，无事献殷勤……说吧，什么事求我？”
“我能求你什么事？又不能求你去暗杀谁。”琴酒调笑道，雪莉却在掌心握出了汗。
琴酒一笑：“确实是无事献殷勤……田中先生的兄弟远离故国，很想看日式的艺伎歌舞，听说了你雪莉的名号，从波尔多赶来巴黎，这才知道雪莉小姐已经跟着我跑了……求了我好几天，我一直拒绝，现在又打听到你爱吃甜点，就送了这个过来收买你……”

雪莉接过了和果子，饶有兴趣地欣赏着，她很受用这份收买，田中一族三位兄弟，长兄上回在马斯顿家见过一次，次子在从军，三儿子和大哥一起经商，确实也拜访问候了她好几次，她每次都婉拒。
于是她说：“好吧，你帮过我那么多次，我可以帮你一次，对方这么有诚意，让我跳一支舞，也不是不行，不过你是知道的，我的出场规格。”
琴酒抬了抬眉梢：“一把匕首，一条长绫？”
雪莉将桌上的面包丢了过去。
演出当日，雪莉穿着华贵典雅的红色艺伎和服，和服下摆随着动作漂亮的开叉，刚好露出那一寸令人浮想联翩的腿部肌肤，每走一步，都令人觉得气血上涌。
宽大美艳的折扇，被她轻轻抛起，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，稳稳落回到了她手中，和服裙摆缓缓垂下来，偶尔春光乍现的一抹肌肤又被藏了起来。
那一刻琴酒突然觉得危险，以他雄性动物的本能，他突然意识到了雪莉那种难以言喻的美感。她看起来是那么冷淡，可是同时她又是那么地诱人。

他突然不乐意雪莉被人这么欣赏着，哪怕是艺术性的欣赏。
雪莉正在更衣室里脱下繁重的舞衣，平时跳舞，有很多女孩会帮她拿衣服，这次只有她自己了，她头一回觉得，艺伎的服装是那么繁琐、烦躁。
“要我帮忙吗？雪莉？”贝尔摩德的声音响起。
“你怎么来的？”
贝尔摩德笑了笑，说：“我一听说有人要在司令部搭和风舞台，我就知道你要跳舞了，特意来看看。”
她穿着女佣的衣服，看起来是伪装潜入了。
她帮雪莉卸了妆，一边忙着一边说：“罗杰斯没有被你杀死，被我杀了，只不过，我需要你辛苦帮我背这个黑锅……这样我才能抢夺红磨坊，你现在跟着德军大头子，你肯定不用担心别的，要是有机会跟他走，你就走吧，你知道的，男人，当他们发现，自己没办法打败别的男人，从他们手里夺回女人时，就会责怪这个女人贪慕权势，你很危险……有机会就走吧……”

贝尔摩德传递完消息，就悄悄溜走了。雪莉随意梳洗了一把，换了一件普通的衣服就走了出去。她路过了司令部里的厨房，想要偷偷抓几个蛋糕溜回房。就在这时，她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：
“我就说，伪装成那个日本富商接近琴酒，比美女容易多了。罗杰斯那招不行，真以为天下男人都会为了美女丢了命吗？”
“确定了吗，就在今晚，暗杀琴酒？”
“当然，哎？那真正的田中幸三郎去了哪里？”
“刚才已经打晕了，藏在一辆马车上，如果刺杀琴酒失败，就使用第二套方案……把田中幸三郎杀了……”
雪莉悄悄退了出去，她提起裙摆，想要快速逃离这个地方，离琴酒最近的一条路铺的是地板，她必须蹑手蹑脚，可是还没来得及踩上台阶，木地板就发出了吱呀一声，紧接着，她就被堵住了去路。
“你听见了？”暗杀者问她。
雪莉退到了墙边，她跟琴酒学了流利的德语，连忙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德国女人，听不懂法语。就在她伪装的时候，却看见了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两个男人，一个是易容成田中三公子的人，另一个，是那天冒犯自己的三个人之一。

这下她瞒不过去了。
于是她做出了连她自己都反应不过来的事——
雪莉掏枪的速度很快，也许比琴酒还要快，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被这三个人杀死，于是她决定保护自己优先。开枪击毙了对方，只是她也被击伤了右肩。
剧痛、失血和恐慌，令她缓缓靠到了墙边，最后滑落在地。
再醒来时，琴酒正握着她的手，他的脸色很不好，那么阴沉，那么恐怖，却也是那么的悲痛。
雪莉动了动手，他便回过了神，那目光里像是在谋划着什么，令她觉得很没有安全感。
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琴酒。
“醒了？”他笑道。
“我……我这回，是真的杀人了吧……”雪莉冷笑道。
“你杀的是日本富商田中幸三郎。”
“不，不是他……他被绑架了，我杀的是冒牌的杀手，真正的……”
琴酒伸手捂住了她的嘴：“我知道……好了，事情已经过去了，不过我可能……我也无法在法国这里任职了，雪莉，或许我需要回到德国，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？”

雪莉握住了他的手：“你就算是去前线，我也跟你走。”
他笑了笑：“蠢货，前线……你想去我都不会让你去。”
“我可都听说了，战场前线都缺军医，已经缺到了男女不论的地步，既然男女不论，我就有机会了，到时候，你在前线战斗，我在医疗站治疗……”
琴酒轻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：“又胡闹……吃点东西吧，你睡了两天，一定饿了。”
他端了一份牛排和一杯鸡尾酒过来，雪莉看着那份餐点，又看了看琴酒那深情的目光，她握起刀叉，才叉起一块牛肉，便嗅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，她再看了看琴酒，却见他神色如常。
雪莉缓缓放下了刀叉：“Gin……你是在计划送我‘走’吗？”
他收起了笑容：“用餐吧，雪莉。”
雪莉将酒杯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玻璃飞溅，红酒浸湿了整片地毯，毒酒翻腾着一股泡沫。
“将军，我之所以会被那三个刺客发现，是因为我想第一时间通知你，他们是来暗杀你的，我抄了近道，踩到了木地板，才会被发现。”

“我知道……可是昨天下午，田中幸三郎的尸体被发现了，田中家的二儿子廉二郎，是军人，他对此很愤怒……反德分子们，藏在日军中的特务，也传了一个消息出去，说是司令部里的一位‘军妓’杀死了他……”琴酒说着，“我本来可以随便找个女人替你去死，但是不幸的是，雪莉，你名声在外，我实在是瞒不住……”
雪莉明白了，第二套计划，就是假装田中先生是死在德国人手里，能不能挑动两军联盟另外说，关键是要把琴酒拉下马。
但是却出了她这个意外，于是那些人顺势把田中先生杀了，嫁祸给她。她现在是琴酒将军的情妇。运气好，田中廉二郎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兄弟复仇，琴酒死定了；或者，琴酒自然会被内部降职，象征性地惩罚一下，毕竟他并没有犯什么大错，但总之，他会离开巴黎。
“可我还是非死不可，是吗？”雪莉问。
“雪莉……我是一个军人，我不能为了你……”

“但我是为了你才惹上这个麻烦。”
她被一个个男人欺骗，她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，这下真的要失去生命了。
她是那么认真地相信琴酒，这就是他回报她的。
军人、家国、天职……男人把自己伪装地那么道貌岸然，好像天下苍生都是全靠他们才能安居乐业。爱情不过是他们荒腔走板的一场戏罢了，平安无事时，她们是玩物，危急时刻，她们是被牺牲掉的棋子。
至于她的死活，从来没有被人在乎过。
从来没有，从红磨坊到司令部，从来没有……
“人是多么奇怪，明知人家左右为难，却偏要人家左右两全……雪莉，这话是你告诉我的，你怎么反而犯傻了？”
雪莉瞬间脸色惨白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，甚至连反抗和逃跑都忘了。
琴酒沉默很久，最后走到了桌子边，重新倒了一杯酒，雪莉亲眼看着他丢了几颗药丸进去，白色药片很快融化了，他走了回来：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？我一定替你实现心愿。”

雪莉凄然冷笑道：“我能有什么心愿，这世上，我就只有自己一个人，无亲无故，假惺惺的东西，我不稀罕，什么人死了，灵魂还在，有人见过灵魂吗？没有，事实上，死了就是死了，没有前世今生，没有另一个世界！我不要任何美化的剥夺，我就想活下去，你能实现吗？”
琴酒上前一步，掐住了雪莉的下颚，强迫她张开了嘴。
没有再多余的废话，毒酒就这么灌入了雪莉的口中。
深红的红酒从她口侧流下，浸湿了她洁白的睡衣，肩膀上的伤口沾到了酒精，疼地她五官都要扭曲了。她万念俱灰，一点都没有挣扎，或许是她过于悲痛，或许是她知道，面对他的时候，挣扎也是没有用的。
毒酒尚未毒发，她勾住了琴酒的脖子，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，那么深，那么重，直到她眼前一黑失去知觉，这才松口。
他看着这柔软的身子倒在自己脚边，像是一枝被掐死的玫瑰，花瓣儿还是鲜红鲜红的，但是谁都知道，她再也不会开花了。

他心里却是铺天盖地的惶恐。
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，他其实是很不希望雪莉死去的。
他一步步走出门，通知了门口的人：
“找人去红磨坊，通知贝尔摩德过来，让她把她姐妹的尸身领回去。”
……
他对战局并不乐观。知道他将来怎样？得一知己，死而无憾。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，安慰他。虽然她恨他，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，只是有感情。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，虎与伥的关系，最终极的占有。她这才生是他的人，死是他的鬼。
——张爱玲《色·戒》
——尾声：暗香——
当花瓣离开花朵，暗香残留
香消在风起雨后，无人来嗅
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
我会拼到爱尽头
——《暗香》
“找人去红磨坊，通知贝尔摩德过来，让她把她姐妹的尸身领回去。”

男演员沉重地推开门，大步迈出去，一步都没有回头。
幕布合起。
女演员宫野志保从地毯上爬了起来，同学们都在欢呼鼓掌。
“宫野同学，你演得好棒啊！”
这是帝丹高中的戏剧社，他们排练了一个讲述二战期间，发生在法国的一场悲剧爱情故事。目前整个剧团正在巴黎的友好学校内进行联合公演。
宫野志保负责扮演那位日本籍艺伎，本来女主演通常都是吉田步美，或者隔壁班的毛利同学来演的，不过步美坚持认为，这个爱情悲剧里的“雪莉”，那种又冷漠又充满欲望的气质，和宫野志保太符合了，她坚持这个角色一定要宫野同学来演出。
宫野志保揉了揉下颚，对男演员抱怨道：“喂，你掐我下巴的时候，可不可以轻点？”
男同学道：“对不起对不起……”
宫野志保没理他，她翻开小说——《红磨坊悲歌》，再看了看这个故事的作者，美国人，莎朗·温亚德。

她撇了撇嘴：“也就美国人会写出这样的故事……这个琴酒也是个傻瓜，当他不愿意被别人看雪莉跳舞的时候，他就该意识到，他真的爱上她了，爱得很深，还用得着等她死去才意识到那是爱吗？”
吉田步美说：“哎？你不知道吗？”
“知道什么？”
“莎朗·温亚德是根据真实事件，写下的这个故事，而且啊，就在上个月出版的最新一版《红磨坊悲歌》里，她的女儿克丽丝·温亚德公布了母亲的秘密手稿，原来这个故事，还有个被她封锁几十年的结局呢！”
“哦，是吗？新结局是怎么样的？”
步美握着最新版的小说，双目水光闪烁，像是被感动地双目含泪，她说道：“是这样的，雪莉喝下了毒酒，但是她并没有死去，贝尔摩德带走了她的尸体，当这个雪莉再次醒来的时候，她已经来到了柏林，贝尔摩德给了她一封信，信里是这么写的……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雪莉，
看到这封信时，琴酒将军已经上了前线。
信封里有一份证件，已经做了陈旧处理，你现在不再是红磨坊里的舞娘，你是一个德国籍的女孩，父亲死在了苏德前线，是军功烈士，母亲是医生，也一样为了这个国家牺牲了——他们是琴酒将军的朋友，他们确实留下了一个女儿，年纪和你一样大，不过上个月已经因病去世了——你是荣誉军人的孤女，就算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合格的日耳曼或雅利安少女，那边会对你网开一面的。
希望你会喜欢这个新的名字，它代表着重生和希望。
我认为你的德语水平已经足够你看懂那些医学书籍了，将军替你安排好了一切，但是能不能考入医学院就要看你的本事了。
雪莉，将军能为你做的，只有这么多了。
你一定会疑惑，你为什么没有死。
将军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。
他杀人，用子弹即可，灌毒药……实在是麻烦了点，甚至他并不需要自己动手。

那份下了毒的牛排，如果你没有发现有毒，他自然会伸手把它打开。
第二杯给你倒的毒酒，并没有毒，只是放了一定剂量的安眠药，让你睡了一觉，睡醒后，你就成了一个德国人。
将军和巴黎舞娘“搅和”在一起的事情，令那位大人很愤怒，将军自愿请命上前线，势必要胜利回归，向那位先生换取放你一条生路的许可。
所以你的假死很顺利。
法国那边，德军和田中一族的交易继续保持，田中廉二郎也不再追究自己弟弟被杀的事。何况“雪莉”也已经死了，又能怎么样呢。
我在给你做假证件的时候，将军对我说，让我不要告诉他你的新名字。他如果活着回来，会忍不住来找你的。他还让我留一句话给你，但是很遗憾我不记得具体的话了。好像是这么说的——
他不是为了报答你，只是希望可以和你永远保有一段关系。
他说，他的一生都活在阴谋算计里，只有你雪莉是个例外，也只有你这个笨女人，居然会相信他。

所以他怎么舍得你赌输……
既然你信，那么他就去做到。
所以，你说你宁愿自己一生守寡，忠贞不二，也不要去做那凄凉死去的傻瓜。
他做到了，雪莉。
我们一直讨论，应该送你去哪一个国家避难，可是我们怎么找，都找不到一个和平的地方安置你，只好把你先送回了德国。如果以后有机会，希望雪莉小姐随机应变，顽强地，活下去。
愿你平安。
——琴酒将军的副官 希拉
雪莉握着这封信，拼命忍，才不至于潸然泪下。
她和琴酒，原来如此。
原来如此。
贝尔摩德轻轻吐了一口烟：“灰原哀，突然要这样称呼你，我还挺不习惯的……不过，我还是不得不说，雪莉，你是个糟糕的杀手，他一开始就看穿了你。”
“我感觉到了。”
“不过多亏了你，我的暗杀任务完成地不错，琴酒已经去了前线，活着回来，几乎是不可能的，你无法相信，苏德战场打得有多恐怖。”

雪莉身子一震，她抬起头看向了贝尔摩德。
她突然明白了，突然知道了贝尔摩德在这其中起了什么作用……
是谁把刺客易容成日本富商；
是谁一直在她和琴酒的关系上推波助澜；
又是谁当了那个特务，把种种消息暴露……
贝尔摩德是这场暗杀行动中最大的赢家。她解决了琴酒，也解决了雪莉这个竞争对手，她还得到了红磨坊。
这个一出场就失败的杀手，才笑到了最后。
雪莉从此以灰原哀之名，活在了柏林。
战争打得越来越可怕，1941年6月，苏德战争爆发，她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，指挥官琴酒也是那么地迷人；9月，莫斯科战役；1942，斯大林格勒战役爆发，次年2月结束，德国第六集团军被消灭……
全世界都被战火淹没，竟然找不到半片净土。
报纸上每天都有阵亡战士的名字，雪莉一有报纸，就急急忙忙从“G”字部翻阅那个名字。有时有同名的“GIN”牺牲，她握着报纸险些控制不住眼泪，有时看不到他的名字，却也放心不下来。

和她一起读医学院的女生，是个狂热的崇拜者，看到雪莉泪光闪烁，她便来热情地鼓励着：“哀，别难过，他们为了我们伟大的国家牺牲，我们应该铭记他们光荣的牺牲，并且全力支持着他们……”
1945年，那位大人无条件投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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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野志保问：“然后呢？那个琴酒将军，回来了吗？”
步美翻了一页书：“回来了，不过，打了败仗，他上了国际战争军事法庭……军事法庭的人找到了雪莉，希望她出席，作证这个琴酒就是那个战犯琴酒，他们说，愿意为雪莉保密她的身份，但是希望她可以作证，眼前这个男人是那个战犯。”
“但是，她如果承认了，琴酒会被处以死刑，对吧？”
步美点点头：“可是她如果不承认，那么琴酒可以作为一个‘单纯接受命令’上战场的普通军官，由于战争，能作证他是琴酒的人很多都死了，琴酒将军曾经‘强占’了红磨坊舞娘雪莉，这事大家都知道，雪莉是很有证明力的一位证人。”

“但是这样一来，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。”宫野志保说。
步美继续读：“法官问雪莉：眼前这个男人，是否是你在巴黎时，那位强行将你占有成为他情妇的那个琴酒将军？”
“她怎么说？”
——————
雪莉看着法庭对面的琴酒，看了很久，他脸上身上都有伤，那些伤口本来是不必有的，他本来完全可以在法国享受灯红酒绿，纸醉金迷。
他看她的目光，却依然是那么温柔，那么深情。
法官又问了她一遍：“雪莉小姐，你可曾见过这个德国人？”
她看着琴酒。
琴酒却满目茫然，好像从来不认识他。
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杀手了，雪莉想，可是他从来没有揭穿自己，甚至没有伤害自己。
当她知道罗杰斯背叛自己时，她心里的感受是愤怒，所以她当机立断地离开了。
当她知道琴酒“背叛”自己的时候，她心里的感受却是绝望。他救过她一次又一次，她甚至抛弃祖国投奔了敌人，他甚至教她学习，还给了她最甜蜜的爱情，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特殊性……在他往她嘴里灌药的那一瞬，她一度以为自己难逃一死，可是他却又救了她一次。

他不能死，他要是死了，那么从此以后，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支撑着她了。爱也好，恨也好，他都是那股力量。
于是她深吸一口气，镇定地回答道：
“未曾。”
座下哗然。
雪莉知道，琴酒也知道。
从这一刻起，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，他们是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，他们是两个怎么找联系点，都不会有联系的人。
军事法庭给他们的定义是毫无关联，那么往后一生，他们都将毫无关联。
一旦越轨，他将被处死，而她将是作伪证，并且她会被法国人定义为叛国。
他们未来，必须相思相望不相亲，活在这苍茫人间，他们整个人生都将强迫自己孤独。
离开军事法庭前，琴酒问她：“这位陌生的小姐，为何要救我？”
雪莉神色如常，又唯恐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，只好缓缓说了一句外语诗歌：“永以为好也。”

不是为了报答你，我只是想和你好好地走下去。
可是他们注定走不下去了。
德国被瓜分为东德和西德，雪莉在苏联管理的东德，她时刻都牢记着，先苟活，再好好活。她甜美的嗓音学会了一首俄文歌曲，成功讨好了统治者，她的嗓音在喇叭里扩散到了西德。
那黑衣长发的颓废军人，总是坐在柏林墙下听着，那首歌是《红莓花儿开》。
“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，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，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……”
东西两德都陷入了匮乏，雪莉面对着并不亚于当初法国的困境，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凄凉。
琴酒经历了数日都只能靠喝水的生活，他听着歌声，对雪莉说，对不起，把你送到了一个最糟糕的国家里。
雪莉完全没有了当年美好艺伎的模样，她整日和一群带着孩子的妇女们，一起在荒郊野外试图开垦一片田地，她第一次咬下了一口沾着泥土的果子。

德国签下了许多不平等条约，市场一片惨淡，人民连过冬都成了问题，雪莉如琴酒所言，顽强地活着，她教大家跳舞保持身体健康，这是她熟悉的老本行。
琴酒和许多年轻男人一样，被赶往了工厂，如果不是牵挂着，担心东德的雪莉是不是撑得下去，他早已服毒自尽。
德国的技术人员被要求前往其他国家服务别国的技术，雪莉的才华被挖掘，她被送往了美国。离开时，她却想着，她能被挖走，是他的功劳啊……
那时的美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避难者，来自日本，来自中国……
很多人都听过红磨坊的传闻，都来打听，雪莉和那个琴酒可曾有过什么令人浮想联翩的关系。
雪莉的回答一律是：未曾。
这世间万千繁华，却只能年复一年，缓缓老去。
这世间再也没有人打听琴酒和雪莉的往事了。
1990年，柏林墙倒塌。
战争中的爱情，如烟花般绚烂之后，也不过是死灰一般的寂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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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野志保说：“但愿这个秘密结局，是真的吧……”
步美说：“一定是真的！一定要是真的啊……虽然一样很难过……但是我希望是真的……”
志保笑着戳了戳步美的腰：“好啦，彩排结束了，我们去塞纳河边散步？我想看看传说中的红磨坊！”
香榭丽舍大街离凯旋门只有一步之遥，志保缓缓走过，小手情不自禁地抚到墙体上，那一瞬间，她好像触摸到了什么开关，身体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和这些法国建筑群通了灵，她感觉自己就好像以前来过这里无数次。
塞纳河的风景很好，志保和步美站在河边，欣赏着两岸蓊蓊郁郁的法国梧桐，河水清澈到令人不敢置信，居然有这么纯净的河水，简直想掬起来喝一口。
她再一次有了一种“我仿佛上辈子来过这里”的感觉。
男同学们打闹着，不小心撞到了志保，志保没站稳，那座小桥恰好护栏维修，志保被撞了下去，步美吓得花容失色：

“志保！”
“宫野同学！”
桥下恰好有一艘游客的小型观光船，一条船上大概可以坐三四人，步美没有看到宫野志保落水，连忙跑去桥的另一边，只见桥下小船缓缓划出来，船上有一个长长银发黑衬衫的年轻男人，宫野志保正压在他身上，她看着那双绿眼睛，这个男人的气质很凛冽，可她一点也不怕他，好像前世相遇过一般。
她尴尬地坐好，说道：“真不好意思，一不小心成了堕落天使。”
那男人坐直了身子，说：“听你同学喊你，宫野同学？日本来的？”
就好像命中注定一样，他们好像有无数说不完的话。就像前世有什么东西不让他们对话一样。
他们迅速地交换了姓名。
她伸出手：“你也是？你好，我是宫野志保，帝丹高中戏剧社的成员，我们来和友好学校联合演一场话剧。”
男人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小手：“我，黑泽阵……我是来替公司社长谈一笔生意的，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她看着那双眼睛，仿佛要沉浸在这片碧色大海之中：
“我也怀抱着三生有幸的喜悦……”
孤书尘外
2022年6月11日星期六